上世纪七十年代冬日,一个普普通通的一天,我如同往常日子一样,由西影厂后边文学创作楼下来回家属区。走到厂办公大楼西侧时,看见几个人正用架子车推着一车车废纸往西边的锅炉房方向去,地下掉了不少纸片,这引起我的好奇心。
我自幼家贫,没有上过什么学,从小爱惜纸张,知道物力维艰,一丝一缕来之不易。我奶奶卧炕有病,也把我们娃娃扔在地下的纸片捡起用苍老的手摸展皱纹,精心叠起,每年的秋冬季节,她用纸片把浆糊涂上,制成剪鞋样子的“格褙”(方言),奶奶视字纸为圣物不能玷污,骂我们娃娃们乱扔废纸是造孽。
后来,读清人刘厚基,榆林总兵编篡的《图开胜迹》中,记录了光绪年间在榆林大街两边设字纸炉,为“敬惜字纸”之仁政。
到底拉得是什么东西,可否捡些还能再利用的纸呢?我心中念叨着,随手帮他们推车到了烧纸的地方 ,一个高大耸立的烟囱下,有一洞口火焰熊熊燃烧,一车车的废纸推入洞口,被呼呼作响的风吸进洞内火焰吞没了。哎呀!浓烈地油墨和烟尘呛得人不行,我也使劲从车上把一捆捆纸摞搬下,扔向火中,突然发现一叠发黄的纸张,封面是彩色的画报,我犹豫了片刻,咬着牙上前抱起,向火口走去,随即在扔向火的一瞬间,我的血液沸腾,两耳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,眼前一切虚幻了,我象一醉汉浑身发抖,抱着这捆画报,走向灌木丛藏入草丛。不知什么时候,当我再回头看时,一个人也没有了,四周静悄悄的。
当晚九点左右,我穿了一件黄军大衣,悄悄入厂,在灌木冬青丛中抱起了这一摞画报,临到厂门口时紧张的满头大汗,心快跳出来了。当时的政治气候,一捆三十年代的画报,足可以把我法办了。
我回到宿舍,用毛毡堵住夜窗,悄悄打开看这是什么东西:
大约13本画报,是民国时《良友》、《美术生活》、《健康生活》、《时代》、《大众》彩色印刷,精美绝纶。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印刷品。
七十年代,当全中国人都黑白蓝灰草绿色的年代,我看到民国三十年代上海人西装旗袍、婚纱新娘、电灯电话、私人汽车、洋楼西餐,让我看的目瞪口呆,这是中国人的生活吗?一直到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后,这一切才重回到了我们的国度。
我出身在陕北,从小见到的也就是大皮袄、羊肚子头巾。
民国时期中国先进文明在上海。这些画报让我大吃一惊,我们曾经的文明中国是如此之美。而我们自己完全另一种文化背景长大,不断翻烧饼的政治生活,吃尽了苦头,受的教育一片苍白,中国优秀文化就这样被“焚书”了。
几十年漫长的岁月,这13本画册静静地躺在我家中,每有历史题材影片拍摄时,在月黑风高,冷雨窗敲的夜晚我珍贵的打开,欣赏和汲取营养,而这正是在如此危险的历史年月中抢救而来的。
民国书刊收藏家高小龙先生看了这十三本画册后,认为很珍贵,这应该是我厂几个从上海来的导演个人收藏的,而文革中被查抄收缴。最令人兴奋的是,上面有当年造反派偷看画报时,用红笔划的“X”字,更显示出特有的文化价值。历史的见证了这时代的罪恶,文化遭受的蹂躏,不知毁灭了多少文化、文物。
我常常不解这个世界浩浩荡荡莽莽苍苍,这十三本画报为什么单单遇上我。当然幸好有我,也许没我呢?一切会是相反的结果。
一定会是疼痛的毁灭,被杀头的感觉。这就是热爱生命,热爱书籍的来源,这种痛苦和快意的感觉,影响到我对生命的感触,经历许多年前的历史,让我对美好的印刷品至爱到刻骨铭心的珍惜程度。哪怕是痛苦中一个人的微笑,也会让我觉得很感动。这就是对我家乡闹秧歌时,那些衣衫蓝缕乡亲却能跳跃到忘我的程度,这就是我对乡亲们深刻的感动崇敬的原因。
我少年时卑微胆小,有这样的举动是关键时一咬牙纵身一跳,改变了自己,也改变了我生存的世界,让这一脉文化永留人间。
十三本《良友》、《美术生活》,让我们知道历史上的中国人曾经拥有的美好和善良,也印证了残暴毁灭文化年代的可耻,记录了扼杀文化的肮脏与不可原谅。
这是一段国人不应忘记的过去。用此卑劣的手段焚烧文明 ,当然不是个人行为,而是一个时代的卑劣。
我真不知,这十三本画册埋葬了多么深的痛苦,查抄、抄家、夺取个人财产,人性遭到了何等的践踏!
然而这一切均已被人们忘却,而这十三本画册的重生,记录这个中国人惨痛的历史,尽管它不会言语,悄悄地躺在我高高地书堆里,但那浓烟烈火,却是我永恒的记忆,我恍然悟出:这也许是古人在闹市街边设“敬惜字纸”的深意,善美人的心灵!
所有我觉得文化气息也有感知,莫非这些书纸也有知、有情、有感、有缘遇见我,让它存活下来,真是大幸。更是奇缘、奇遇、有情人。
2018年5月19日